許鯨一直記得水裏那個男人，可惜那時他的意識已經不太清醒，分不出來那究竟是現實還是夢。

仁源生活區旁邊這條河屬於全江支流，盡管流速比較平緩，河面寬三四米，河中心深三米多，幾歲的小孩子在這邊游泳很是危險。

生活區裏人來人往，許鯨選小路繞開大部分人，悄悄順著河邊的蘆葦往他當日溺水的地方走去。他現在身高一米出頭，躲在蘆葦叢裏外面的人完全看不見他。

到了目的地，許鯨擡頭看了眼太陽，今天的天氣條件跟他溺水那天類似，太陽明晃晃，熱氣逼人，走一圈一身熱汗。

河水靜靜流淌，兩邊的蘆葦叢偶爾隨風搖晃，視線所及的十幾米地方沒有半點人煙。

許鯨沿著河上下走了十幾米，沒有絲毫發現，更不見那天他所見的那個男人的影子。

他已經不太記得那個男人的樣貌，唯一深深印在腦海裏的只有他沈穩有力的手及一直在水中沈浮的樣子。許鯨疑心他並不是本生活區的人。

哪怕癡傻這麽多年，許鯨對經常見的人還是多多少少有些印象。生活區內的男子大多健壯黝黑，標準的農民形象，而水裏的那個人卻不是這樣，他太過俊美，氣質出眾。

在岸上做了一全套準備運動，許鯨脫掉衣褲，打算在靠近河岸的地方下水看看。

他水性挺好，在水下哪怕不動也能維持微妙的平衡，讓口鼻露出來呼吸。這裏的小孩子都能下河游泳，說明並沒有多少暗流，他只是打算下河看看，並不擔心。

就在許鯨兩只腳進入淺水中的時候，河面上突然冒出一顆腦袋，一顆男人的腦袋。

許鯨被嚇了一大跳，“嗷”一聲就躥上河岸，手臂上起了一大片雞皮疙瘩。等他略微冷靜一點，定睛看去，才發現那正是那天救他的男人。

男人浮在河中央，正盯著他。

男人五官立體，面部脂肪很少，看起來俊美又淩厲，一雙眸子黑沈沈，看著有點滲人。

許鯨剛開始以為他在游泳，多看幾眼才發現，這個男人浮在河中央，手腳完全沒有動作。一般人這樣早就沈底，壓根不可能維持這樣的狀態。

與他對視了一會，許鯨小聲打招呼，“你好，謝謝你上次救了我。”

男人沒說什麽，見許鯨沒有下河游泳的意思，又靜靜地沈到河裏去了。

男人到底是什麽？人類？河神？水鬼？許鯨不得而知，他冷靜了一會，又慢慢扶著河岸下水，剛剛躥得太快，他腳上沾著泥和草籽等雜物，他得洗一洗，才好上岸穿衣服。

就在許鯨下河的時候，男人又靜靜浮出來。

許鯨看著他，忽然腦海中靈光一閃，舉著腳示意他看，“你放心，我就是洗洗腳，我不下河游泳。”

說完這句話，許鯨快速在水裏搓了搓手腳，簡單搓幹凈，他慢慢走上岸穿衣服拖鞋。

河裏的男人見了，又靜靜沈回去。

許鯨看著河心好一會，才慢慢轉身離開河邊。

他沒有馬上回去，而是繞著這個生活區慢慢走了大半圈。

仁源生活區只是小型生活區，四五百戶人家住在河的一側。大家的房子類似，大多用一種灰色的安全磚建起來，小部分是泥磚房。

許鯨知道，這是為防止W射線。

W射線是外星隕石的產物。

二零一八年二月，來路詭異的巨大隕石撞上了地球，不但誘發大量自然災害，還散發出大量的有害射線W射線，影響地球的磁場，使得地球上許多精密儀器相繼罷工。

W射線對人體的微環境有極為惡劣的破壞作用，而這些破壞的後果則是人類體內的細胞受到極大的刺激，陷入無序狀態，這些細胞瘋狂分裂生長卻不能分化，仿佛是癌癥的進化體卻又比癌癥可怕得多狂。

僅僅是W射線，百分之六七十的人類都在這場浩劫中死亡。

射線不僅會對人體造成巨大的傷害，它還能汙染土壤，汙染植物，汙染地球上的一切東西，其中對金屬的汙染度極高。為了生存，人類搬離城市，進入一個個安全區，並研發各種對抗W射線的產物。

許鯨這輩子身體不太好，沿著生活區走大半圈累得不行，他找個陰涼的地方坐著休息了好一會，選另外一條近路，穿過一片片屋子慢慢回梁國濤家。

他回到梁家時已經十二點多，腳下的影子換了個方向慢慢變長。他麥色的皮膚曬得通紅，一身熱汗黏在身上，整個人蔫巴巴。

李銀秀坐在走廊下擇豆子，見他回來，問：“你跑哪去了，大中午也不見回來吃飯？還連累大家等你一個人。”

“不記得路。”許鯨悶聲回答。

“小聲點，你表姨他們午睡去了。”李銀秀站起來，走到廚房端出一碗飯，“趕緊吃飯。”

許鯨接過碗和筷子，坐在走廊下慢慢吃飯。這一碗飯中，上半部分蓋著滿是葉梗的空心菜，下面埋著小半碗雜糧飯，他珍惜地吃完，拿著碗去廚房門口打水洗碗。

梁家在廚房門口打了口井，水源受W射線影響很小，隨著人類對W射線的抵抗能力漸漸增強，這點影響遠在人類的承受範圍之內。

洗完碗，許鯨把碗放回廚房，快速摸出一個空的火柴盒，從鹽罐裏裝了一小盒鹽，又放了三根火柴進去，一並藏在褲兜裏，這才走回李銀秀跟前，“奶奶，我回房了。”

李銀秀原本想叫他挑幹凈豆子裏的雜物，擡眼一看，面前的小孩又瘦又小，臉頰發紅，嘴唇暴起幹皮，手一頓，揮揮手讓他去。她倒不是心疼許鯨，他要生病，要用家裏的錢去醫。

許鯨沿著屋檐下的陰影走，經過梁國濤他們的房間時，他看到窗欞上放著一整塊綠色的橘子皮，橘子皮還新鮮，應該是小寶上午帶回來的那個。

天氣很熱，許鯨確實有點中暑的跡象。他昏昏沈沈地睡去，被叫醒時天已經快黑了。

梁二妹環胸站在床前，瞪著許鯨，小聲罵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什麽活也不幹，早晚吃死你！”

她今年十四歲，身高一米五出頭，薄嘴唇，皮膚黑黃，整個人都很瘦。

許鯨十一歲，個頭卻只到她胸前，在沒清醒之前，許鯨很怕這個兇巴巴的遠房表姐。

許鯨慢吞吞地起床，繞過她往外走。

梁二妹冷哼一聲，從後面追上來，大力將許鯨擠開，拖著拖鞋快步出去。

晚飯照樣那幾樣，粗糧飯，清炒番薯葉，炒茄子，水煮冬瓜，醬油辣椒，這次許鯨碗裏還是大半碗飯。

快速吃完，許鯨拿著空碗去放在一旁的鍋裏盛。

李銀秀拿過他的碗，給他添了兩口飯，問：“今天飯量這麽大？”

許鯨點頭，“以前沒吃飽。”

李銀秀的臉立刻拉了下來，碗砰一聲放在桌上，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小孩子不幹活吃那麽多幹什麽？”

許鯨沈默地端起碗，慢慢吃起碗裏的飯來。

小寶吐吐舌頭，嘲笑許鯨，“大飯桶，羞羞臉。”

許鯨當沒看到，小寶被郭英貞瞪了一眼。

吃完飯，梁二妹去洗碗。梁家一家人在屋檐下坐了一會兒乘涼，接著各自回屋去休息。

整個仁源生活區都沒有電，大家晚上睡得很早，白天也起得很早。天徹底黑下來後，基本聽不到什麽人聲，唯有聲聲蟲鳴和徐徐晚風。

W射線爆發以來，地球上的小生物適應得比人類好，被W射線汙染並不妨礙它們生存。

許鯨下午睡得比較多，此時聽著一聲聲蟲鳴，整個人無比清醒。他摸摸胃部，現在還好，等一會兒就會很餓，就像昨天與前天一樣。

他小聲對著空中說：“守望號，告訴我時間。”

“現在時間是晚上八點二十一分。”

“開啟監控，監控距離為三米。設置為隱藏狀態。”

“好的。”

許鯨下床，穿上他那雙破破爛爛的拖鞋，用藏起來的樹藤綁好，輕手輕腳地下床。

此時，大部分人已入睡，沒有什麽事，他們不會起來。

許鯨想趁此機會，去野外找點食物存起來，緩解這種每天都吃不飽的狀態。

悄聲推開門，許鯨走到曬谷場，今天天氣還行，頭頂有一彎月牙兒與幾顆疏星，看清路沒問題。

許鯨原本想往外走，剛走到曬谷場中央，聽到梁國濤跟郭英貞房間裏有細細碎碎的說話聲，其中好像提到了他的名字。他腳步一頓，輕輕往回走，悄悄蹲在窗子底下聽。

“……老梁，你說小禾現在清醒了，我們要不要給他家捎封信去？”

“捎吧，他好不容易清醒了，總要告訴他家一聲。”

“他家得到信把他接回去怎麽辦？那可是四十斤大米和十塊錢，大石他們兄妹三個馬上開學，沒有這筆收入我們恐怕供不起。”

“送都送過來了，他家肯定不會把人接回去。再說，他們家的名額都給出去了，把小禾接回去能接回哪？”梁國濤雖然是沈默寡言的性子，人卻不蠢，家裏大事拿主意的也一直是他，“等著看吧，小禾清醒的消息捎回去了，他們家還得托我們繼續養。”

“真的假的？”郭英貞聲音壓低了些，“哪家能舍得把孩子養在別人家？”

“過一段時間你就知道了，小禾在這裏上學，每個月的寄養費他們還得多給點。”說到這裏，梁國濤提醒妻子，“小禾現在不傻，這些天我們對他好一點，省得人嚼舌頭。”

“這我知道，看他鬼精的樣子，我哪敢虧待他？你……”郭英貞嘟囔。

許鯨在外面聽得雲裏霧裏，什麽名額？怎麽就肯定不會把他接回去？他凝神想再聽清楚一點，裏面的郭英貞夫婦卻轉開了話題，許鯨只好揉著發麻的腿，輕手輕腳地按原計劃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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